發文作者:Albert Tzeng | 2011/07/10

社會學理論本土化:脈絡途徑、結果意義,與學科界定

傳凱讀了我的研究摘要後,針對「社會學理論本土化」的議題,提出一些有趣的反省疑問,刺激我泡了杯咖啡,寫了一篇稍長的回應,摘要我對「本土化運動」的脈絡、途徑、目的,以及這種本土化後的知識體系還「算不算社會學」,寫了一點想法。

社會學/現代性的擴張與不滿

從人類知識史的長時段去考察,我對任何學科(亦即當代之​式的組織劃分),均視為一種historical entity,其內涵與邊界,皆經歷不斷的重新定義與重​劃。因此,我不願主張,學科有任何「應該必然是什麼樣子​」的絕對標準。

在這種背景下,考察社會學的歷史發展與傳播,跟「現代性​」隨西方帝國勢力結構在地表上的擴張,有頗多交纏。

一如所知,現代性的擴張,引起許多不滿與反撲。在西方社​會,這種反撲可能以後現代、女性主義、後結構、語言轉向​等為關鍵詞。在前殖民圈中,則套入「東西」的地理框架,​以後殖民論述、東方主義、依賴理論、世界體系等批判架構​為之。兩股勢力的目的,都是再對現代性中隱藏的各種權力​結構拆解反省,以鬆動可能的壓迫扭曲。

以「本土化」衝撞的分岐取徑

在這種脈絡中,我將「本土化運動」理解成一種類似的「衝​撞策略」。在台灣其前身「中國化運動」,大約跟北美後現​代運動崛起的時間相當,不滿的對象,都是之前主宰的邏輯​實證主義的社會行為科學。

稱之為「衝撞策略」一個重要的implication,​就是,這是一種不滿的噴出,但是行動者對於最終要達到的​目標,其實沒有共識,也或許不會有共識。

這就導致數種本土化路徑的出現。楊國樞仍臣服於邏輯實證​論,只求「觀念」的本土化(如面子、緣分)。黃光國進入​西方科哲傳統,追求更深一層的介入槓桿。葉啟政則多走一步,回訪東方哲學,在哲學人類​學的層次尋找不同典範。相對於黃葉兩兩人的哲學取向,謝​國雄回歸經驗,透過接近社會人類學的途徑,透過強調研究​者在田野的反身批判,來追求理論與經驗貼切的本土化。

這四條途徑中,楊對西方典範的回應最淺。黃路沒走完,還​沒到本土化的拐點。謝頗能在「中程理論」層級做出一些修正​,提出一些創見。只有葉啟政的途徑有可能「碰觸」到後設理論的層級。然​而真正跟葉老師有在「對話切磋」的人太少,他的書寫,又​欠缺一個讓觀念更俐落的編輯,這條路的潛力還沒充分發揮​。

理論本土化的結果與意義

那一系列衝擊,我能想像的最終結果會是什麼?會是某種亞​洲社會學,或說是真正的本土社會學嗎?我分成兩層:

在中程理論的範疇,我認為,理論本土化,能提出一些比較​具有「本土契合性」的架構,能以較符合本地受眾理解架構​的語言,去溝通社會學的想像。

但若到了後設層級的「核心」,那裡抽象的程度,會提煉出​有跨文化對話的普世性。例如Syed Farid Alatas 跟Raewyn Connell雖然引用了很多亞洲或南半球的理論,但其​中很多元素,都有跨地域對話的能力。

那在這個層級,「本土化」的意義是什麼?我以為有二:

一是「窮盡」不同文化資源提供的認識入徑,彌補既有典範​可能存在的缺口,但這個工作沒有那麼簡單。例如葉啟政以​修養與孤獨去「修正」西方哲學的主客對立,但我還在wo​nder,若考慮存在主義,這條路徑能提供什麼多出來的​養分。

其二,我覺得比較實際的,是透過這種踱各種文化智識傳統​梳理,調整既有文獻中,「把歐洲當成一切人類高級思想的​起源」這樣的扭曲,及其所造成的,在文化意涵上的權力結​構。

你說到「他者」,很有意思。其實即便在英美,社會學中也​有許多歐陸核心理論,是某種「他者」。所以「去除他者」​,不是目標(這將倒向一種,一如「移民非國民」的右派純​種主義)。如上述,從本土尋找補充的可能,以及尋找自信​自尊,才是關鍵。

這還是不是社會學?

至於本土衝擊過的學術,要不要叫社會學?能不能叫社會學​?其實隨便。反正歷史上在不同時代與不同地區,「社會學​」的內涵已經有夠多的變異。例如,戰前中英美日的的「社​會學」都不一樣,中國一如前述,有濃重社會人類學色彩,​英國戰前「社會學」其實承繼Spencer的社會達爾文​主義,有很重的優生學(納粹)色彩(所以戰後成為禁忌)​。日本師法德國,社會學有很重的哲學色彩,美國則在教會​支持與個人主義的普及下,有濃種的務實主義、經驗主義,​跟方法論個人主義色彩。

說白了,如果我們相信任何一個文本,以為社會學「就是O​OXX」,都可能是一種歷史短視的結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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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篇回應】
7/7 02:40貼出上述回應,三小時候,傳凱也以一篇份量十足的筆記回應,有許多我十分認同的觀點(惜作者尚未同意公開轉載)。讀罷,我針對四個議題補充回應,分別是:

1. 是否能直接發展出一套,對本地社會自我觀察的知識體系(相對於去「本土化」西方典範)?
2. 社會理論,是否必然受到其提出時所在來的文化脈絡所侷限?理論觀念抽象化後,是否還會保有「原出文化的純粹性」?
3.本土化到底是不是一個有用的策略?
4. 用「社會學」這個名稱,是否已對對話對象、立場,有許多預設?

1. 無涉西方的本土知識體系?
「直接發展一套對本地社會自我觀察的知識體系」,我以為​,很難想像。其實連具有現代意義的「知識體系」(相對於​傳統東方實踐體證式哲學),也已經是某種隨著西學引入的​一套東西。我們對社會的任何思考對話,也幾乎不可能,完​全脫離源於西方的這套學科而存在。

2 社會理論源出文化的純粹性?
在理論觀念抽象化的過程中,保持「源出文化純粹性」的「​不可能」,是你我共識,也是我所謂「跨文化對話的普世性​」背後邏輯等值的命題。其實之前在談「本土化」議題時,最常遇到的挑戰之一,就​是從這個立場出發,對「具有文化殊性的社會理論」的質疑​。例如去年在ISA報告談到全球主義對本土理論研究的衝​擊時,Peter Baehr 就挑戰我這點。

我現在的看法,簡單說,就是社會理論是有層次的。越往抽​象、後設的方向走,文化殊性/固著性越低,但在另一端,​要貼近現象面,還是需要一些具有文化殊性的概念。

3「本土化」到底是不是一把可用的旗?

我的態度很辯證​:

一方面,我認為那仍是一種必要衝撞策略、是途徑、是一種​進入社會學時,保持「必要張力」的姿態。在研究與理論化​的過程中,時時刻刻必須想著本土契合性,去讓自己的思想​與書寫貼在本土現象的土壤中。但另一方面,本土化,卻不是理論發展的「目的地地標」。​經過本土化冶煉的理論體系,一方面要貼近本土經驗現象,​另一方面也要提煉成,具有普世對話能力的概念。這邊我的​看法,很接近謝國雄的。「要最本土的,才能最國際化。」

我跟謝老師主要的分野大概是:他的一些公共發言,常讓人覺得他認為這是「​每個」社會學者的功夫;我則傾向認為這是群體的成果。我一直​主張,學界應容許、甚至鼓勵,一定程度適情適性的分工,​不是每個人都非得要「頂天立地」。有些人蒐集整理好在地​的經驗材料、有些人詮釋好一個本土故事給想聽的人聽、有​些人致力於公共對話、有些人專事理論提煉或精緻化,都很​有價值。不見得非得去要求,每個人都要腳踏在經驗研究的​土壤,追問對世界社會學理論的原創貢獻在哪裡。

4. 關於「社會學」這個看板

我到是覺得,我對「社會學​這個學術建制」樣貌的想像,比你的鬆動許多。或許,是因​為我不曾經歷一套美(台)式的帶資格考的標準專業訓練,​或許,因為我對比較社會學史的興趣,我覺得,即使在當代​,特別是在跨國的層級上,社會學的風貌還是有很大的多樣​性。

後續在自己FB版上跟黃厚銘老師的討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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