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加坡建國之初,內閣某些成員出身寒微。但隨政治世代交替,現在內閣都是層層篩選的菁英,反而在社會的代表性不足。人民行動黨有意識到這個問題,想改革,但很困難。」
昨天 ISEAS 所長陳振忠 (Tan Chin Toing) 找我跟同事 (同時是Warwick學長) Terence Chong 吃午餐,席間提到的。
1965年新加坡獨立時,陳振忠正在新加坡大學念歷史。畢業後他服在軍中度過好些年,也歷任政府許多部門,曾任內政部、財政部、資訊藝術部與外交部等部會的常務次長,也曾擔任新國的駐日大使。在被指派出任ISEAS所長同時,他也獲封「無任所大使」(Ambassador-in-Large),得以在任何場合代表新加坡這個國家。
上剛四才貼出那篇關於學術會議背後政治的筆記,隔天中午就接到所長秘書電話,說週一所長想約我吃午餐時。當時想到過去許多關於新加坡言論監控的傳言,心理還愣了一下。整個周末,內心都在琢磨,面對這位足以代表新加坡發言的長輩,許多話要怎麼說。
會面後,證明本次是我多慮。陳所長先從上週五一場關於馬來西亞政治的 Seminar 聊起,大方分享自己四十多年來位居共和國執政高層的諸多見解。
「第一代內閣來自社會許多層面,有洗衣婦、有勞工」陳振忠回憶道,「第二代是工程師治國,它們做了很多有效率的規劃決策,但思考比較硬。現在,則變成考試狀元治國、菁英治國。」
陳接著解釋,「其實meritocrasy 本身沒有問題,問題是菁英主義 (elitism)」。在旁的Terence 補充道「merit 本來有很多方面的,但一旦變成菁英主義,便是由這群菁英來定義什麼是 merit,也就逐漸排除其他的視角。」
民眾審議能力/自主集結的剝奪
我問陳所長,新加坡當前最大挑戰是什麼?他認為,是要擴大政治決策基礎,讓更多元的意見被納入。我說,我僅同意一半。
我認為,更基本的挑戰是: 新加坡核心世代,對公共議題闡述論辯能力的淺薄。目前多數新加坡人,成長於以黨領政、高度集權的氛圍,不管在求學、就業、生活,都時時刻刻受到種種制度規訓,也不曾有足夠空間,練習負責任而有深度地表述、辯論、溝通對公共議題的看法。這就像從小裹小腳,就算現在把布放開,腳也長不大。
兩位回應時都提到,1960-70年代年輕人針對國家社會,熱烈爭辯理念的美好歲月,「現在都找不到。」
Terence 從另個角度提供一個類似的觀察。他說,新加坡的國家建構(state-building)很成功,但國族建構(nation building) 卻相對失敗。正是因為 state 的力量穿透在社會的各個層面,反而壓抑、剝奪民眾的自主連結的空間。
風險意識與低度信任
「政府從來不信任民間團體,」Terence 後來說得急切。「那是有背景的,」陳回應,「畢竟當年許多民間團體,都跟共黨有關。雖然現在共黨不再是威脅,但是政府已經習慣對民間團體謹慎。」我歎道,歷史上許多形塑於特定情境脈絡的態度與制度,往往會在情境改變之後的許多年,仍頑冥地箝制著人們的行動與感受。
我也從這種不信任,聯想到前不久找房子時,普遍 “no visitor allowed" 的現象。我說,這種慣習在外來者眼中,呈現出一種「新加坡人很不友善」印象。兩位分別從不同角度詮釋(擔心非法移民、或中國房客呼朋引伴造成困擾),但也都同意,「新加坡人從小就被教育要小心謹慎。」
我接著闡述「這種風險意識,或說是一種基於恐懼的文化 (culture of fear),似乎貫穿在新加坡人的基本心態中。」新加坡政府不斷透過各種管道在教育人民,小心竊賊、小心中東扒手、小心不明包裹,小心經濟上被人超越等等。這些不斷提醒,製造出一種緊繃,讓人不信任人的氛圍。
我留在心中沒說的,只剩下,這種氛圍對於統治者的方便。
民族國家vs全球城市:雙元社會作為一種緩衝?
Terence 提到,新加坡結構上的一個雙元困局:它既是一個民族國家 (nation state),又渴望成為全球城市 (global city)。前者需要邊界保有一定的封閉性,後者卻需要開放。這種困局不僅造成執政者在政策選擇的兩難,也造成民眾對外來者矛盾的心態。
我回應,「新加坡現在發展出的雙層社會,似乎隱含某種對這種壓力的回應。」簡單說,新加坡社會現在可以很粗糙地分成為兩群:
八成五國民著政府組屋(HDB)、搭公共交通、經常吃hawker center,他們生活中的住房、交通、飲食、消費,都有很深的政府政策介入痕跡,帶有某些社會主義色彩。另一群是政治經濟菁英、跨國人才為主,他們住在昂貴而富有享樂色彩的私人公寓(condo)、許多自己開車、較常去餐廳,生活消費較大比例交由市場決定,資本主義邏輯穿透。
前者透過標準化的生活安排,構成新加坡國族建構的基礎;後者則以更多元豐富的樣貌,吸引全球資本(經濟或人力)。新加坡在雙元困局中的安定性,很大程度上,倚靠著是它在這兩層社會/經濟中的劃分。
回到最初內閣組成的話題,我笑說「未來最怕的是,演變成一群在 Condo長大的人治國!」「確實!」兩位都歎,現在經濟資本對於教育養成的決定力量,以及隔代階級再製 (class reproduction) 的嚴重。
聲明:昨晚我從中午對話中,挑了一些印象深刻的點,串連起來「重建」這段對話。所有「引文」都沒有錄音為根據,僅憑我自己的記憶理解翻譯摘要,而談話的順序,也不盡然同於文中所述。某種意義上,這樣的回憶難免有「小說」成份,不宜視為「紀實」。
我剛到新加坡的時候以為新加坡人都很愛他們的政府,後來才發現其實一半一半,但是那一半的人只有面對我這個"老外"才敢評時事,對我而言這真的是大開眼界,哈哈
By: RO on 2013/05/18
at 23:1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