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文作者:Albert Tzeng | 2012/07/31

靈魂的孤島

…窗被封上、父親像是被鎖進一個靈魂的孤島。平時喧囂的視覺退讓了,召喚出無數陳年畫面。行動受限的生活多出許多空白,心思也被各種沒有安頓好的記憶情緒盤據。幾個星期的臥床期間,他無法自拔地盤點起六十多年來的說過的話、做過的事。…

1.

小時候常聽而覺得陳腐的話有不少,其中一句是,「眼睛是靈魂之窗」。

以前我曾因雙眼外斜動刀,纏上繃帶一段時間。但時方年少,醒後心思都在專注體會這個過程,例如空腹麻醉泛到喉頭的酸楚、插管留下的隱隱作痛,與接下來幾天,身邊任何一點聲響背後的訊息。

對這話有點感覺,是在唸心理系時赫然注意到,用眼底鏡能看到的視神經,原來是人體全身唯一在不以刀械侵入的狀況下,唯一可見的中樞神經,通往藏在背後的大腦。從瞳孔穿過水晶體的光影,在視網膜轉譯成神經訊號後,正是從那通往枕葉被分析解讀,重構出我們「看到」的世界。

那種因為理解而浮現的畫面,我稱之為「神經學的想像」(neurological imagination) , 它將我們體驗到的心理現象,與其微觀的生物基礎連結在一起。這種想像,很有趣,但仍然是一種「知性」的,或至多是「美學」的,而沒達到「體會」的境界。

最近,對這句話有了些深刻體會。不幸的是,這種體會來自我父親。

2.

父親年初整理庭院時,意外被樹枝刮傷角膜。本來只是小傷,卻在後來幾個月的治療中,因為一連串的因素,逐漸惡化。先是傷痕還沒痊癒,角膜卻因不明原因(猜測是眼屎)出現更多刮痕。後來疑似感染蔓延,影響到原先健康的另一眼。接著父親因疼痛難眠,自己過量使用止痛劑,引起嚴重的過敏反應。轉診到醫學中心後,又因大牌主任名醫帥氣地把診所醫生開的藥全掃進垃圾桶,爆發衝突。

大約三週前,終於在第三位醫生採用一種特殊療法後(將抽血分離出的血清,注射於角膜下方,利用血清中的免疫細胞來抑制感染),受傷的面積逐漸獲得控制。然而同時,卻也因眼睛水腫,引起角膜表面出現大量皺折而白化。

這種皺折,這就像是在眼前裝上毛玻璃。是還沒瞎,但世界只剩模糊的色塊。

3.
視覺的急遽惡化,瞬間衝擊父親的世界。

頭一天回到家,父親想,好歹這是生活三十多年的家,「避著眼睛也知道什麼東西在哪。」結果有次下樓便梯口跌了一跤,摔掉自行走動的自信。後來摸索慢行,卻又有幾次內急,等不住,就在樓梯間失禁,更粉碎自覺的尊嚴。沒幾天,又因為摸錯皮包裡鈔票的面額,導致金錢上的誤會,與對家人的猜忌。鎮日躲在房間後,又有幾次叫不到人,心急的他更被一種「被全世界遺棄」的荒涼感吞噬。受傷初期原本帶有的一點詼諧自嘲,短短幾天急轉直下,鬱積成濃濃的沮喪。

窗被封上,父親更像是被鎖進一個靈魂的孤島。平時喧囂的視覺退讓了,召喚出無數陳年畫面。行動受限的生活多出許多空白,心思也被各種沒有安頓好的記憶情緒盤據。幾個星期的臥床期間,他無法自拔地盤點起六十多年來的說過的話、做過的事。

這些事發生時我在英國,一邊等著自己的畢業典禮與文書認證,一邊以旅行告別這個國度。雖然行前知道父親眼睛受傷,但至少到七月初,狀況還沒急遽惡化。直到回台前幾天,跟父親通上電話,才驚覺情況嚴峻。

他講到那位大牌醫生如何把他帶去的藥都丟掉時,哭的像是個受委屈的孩子。「就算他有道理,這樣也太傲慢霸道了!」我講出他卡住說不出來的話。說到自己摔跤失禁,更是泣不成聲。我只能在電話那頭,像是哄一個孩子般地,重複地說「沒關係」。

4.
上週四深夜返台,週末回到台中,帶回他久盼的博士學位以及找到工作的消息,父親顯然是開心的。他包給我一個紅包,上頭寫的「賀柏文榮獲博士學位,父賀」,筆觸仍有他慣有的力度,但字體布局不見他總是強調堅持的均衡感,我看到時心頭一熱,因為我知道,寫這幾個字,對此刻的他是多大挑戰 。他還慢慢摸索到衣櫃前,堅持送給我一套自己的老西裝。我即使明知不合身,還是收下。因為我深知這是一種儀式,一位父親在兒子人生重要階段,想去傳承一些東西的儀式。

圖片
他又把我叫到公媽桌前,從歷代祖先牌位後抽出一張黑色的膠片,請我用毛筆蘸白漆,寫上前不久剛過世大伯的名。「以前祖先都是阿公寫的,只有阿公是我寫的。現在我看不到,只好你寫!」

這個週末剛好懷孕中的舍妹夫妻也回台中。週日適逢內人阿尼生日,加上我完成階段工作,以慶祝之名,中午全家一起出門吃了頓日本料理。除了失明後就總困在家中的父親外,也帶上鮮少外出的外祖父母。我坐在父親對面,幫他剝蝦挾菜去魚骨,協助他吃到想吃的東西。畢竟這些年奔波在外,能在他身邊盡點心的機會總是有限。

5.

當晚,阿尼隨妹妹、妹夫北上,帶走短暫團圓的和樂,還原出台中老家平日的寂寥。父親例常地九點多用餐,我到餐桌相陪。聊起了他這陣子的感受。他有氣無力地應,卻開始綿綿不絕的講,講到後來有時傷心悲憤、時有無力悔恨。

像是他提到中學合唱團的老師,「剛好那天接到電話,說老師過世了,問我要不要去看。」他頓了頓,用破碎的聲音「我說我現在是個瞎子,沒辦法去看!」哭一會平靜後又說,「有一回我回南一中合唱團,臭罵了學弟一頓,就在那個老師面前。」他說不下去,但我知道他有悔,他自責是否四十五年前曾經讓恩師下不了台。

那碗從病況說到尷尬的財務狀況、家族情緒的糾葛、記憶中某些懸念。我靜靜地聽,陪他,縱容他用一種其瑣碎、沈溺的姿態,拼貼著生命中許多重複數次的敘事,一如我孩子時,他包容過我言語中支離破碎的邏輯。

「二十年前我就在講溫室效應,講極端氣候,講能源危機。甚至連到哪些年會出現什麼問題都提到了」。說到這,他忽然哽咽,「當年台下的學生,不知道還記不記得」。

他的淚,有經年疾呼但面對環境惡化的挫折,也有害怕自己過往努力被人遺忘,一種威脅到 ontological security 的恐懼。前者我無力說什麼,只提到John Urry 的一些相關論述(等於告訴老爹,社會科學才是對抗全球暖化的關鍵)。對於後者,我想了想,便提到facebook上有碰過某些人相邀為友,因為我是「曾慶安的兒子」。

「他們都是你過去的學生,很懷念你。也都跟我提到,受到你影響很大。」

這話,似乎把他從記憶的深淵拉了一下。

「你說他們還記得我?」父親後來又問了我,帶著一點重新拾回的自得。還第一次對facebook到底怎麼運作問了幾句。

6.
週一上午一起去醫院,這次用我的血分離血清,「年輕的血清更有效」。
看醫生將我的血清注在父親的眼中,我想起他昨晚跟我說的:

「如果我視力能恢復,我決定要學電腦。我要學著用facebook,把我一生出題競賽、指導實驗競賽的獎狀、照片放上去。」

「然後我要去花東縱谷找一個中學,拿著過去的獎狀去找校長,跟他說,我願意免費教你們的學生。」

「你是說想做偏鄉教育?」
「對!」
「為什麼選花東縱谷?」我問。
「因為還沒去過。以前每次去花東都走海岸線,沒去過縱谷那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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