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底將在萊頓辦一場研討會,原計畫五月底通知摘要審查結果,結果一波三折,拖到前天才寄出。這篇關於籌備過程的文字有三個目的:一、記錄籌備過程的波折。二、整理自己對選稿討論過程中,我稱之為「編輯想像」(editorial imagination)的,種種「不完全決定於摘要品質」的考量。三,從對會議平台「排除」了哪些論文的反省,提出自己對知識生產「全球-在地」向度的一些看法。最後,順道記上一筆會議中的「台灣」。
140篇摘要的重量
這場研討會主題是 “Framing Asian Studies: Geopolitics, Institutions and Networks" 原預計辦兩天,主辦單位給我二十四位發表人的三天住宿預算,會後計畫編一本書。結果開放投稿後,陸續收到來自39個國家的140篇摘要,造成一系列狀況:
首先,負責接受網路投稿的電腦,在最後一天不堪負荷當掉。這個突來的意外,讓我當天收到大量詢問信件,疲於回覆,也被迫透過email收了四十篇投稿,最後還把截稿日期再延一週。而收進來的email,還得一封封手工整合進主資料庫,又耽擱了好幾天。
五月中才彙整好資料,因為量大,IIAS所長建議我負責初步篩選。「你是會議主題發想者,最能判斷摘要與主題的關聯性。」不過把140篇摘要完整讀過一遍,依相關性、論點、跟資料品質去評分,是個有趣卻累人的過程。剛好當時在台灣短暫停留,演講稿約、家庭朋友,與種種瑣事時間滿檔,結果這個初選,就拖到飛荷蘭的飛機上才完成。
真正挑戰是初審過後的小組「複選」。初選中符合會議主軸、題材有趣、品質可期的足有69篇,怎麼篩都塞不進原先規劃的兩天議程。當時自己私心想幫發表人多爭取一點空間,便決定冒險朝「爭取預算、擴大舉辦」方向規劃。六月初第一次開會前,我先將論文依主題分類,規劃出十多個Panel塞滿「三天」議程,每天還設定一個主軸。我另外列出一張15篇的「遺珠清單」,凸顯篩選的困難,才把資料提到小組討論。我試著說服其他人,若朝兩天24篇目標砍下去,不僅將造成過多遺珠之憾,更將侷限會議對話能量,也會傷害分析主軸。
幸運的,這個想法獲得IIAS支持,原則同意把會議延為三天,並增加發表人補助名額為40位上下,唯需共同主辦方新加坡ISEAS同意。當天會後立即跟新加坡方彙報狀況,同時開始第二輪的篩選。這階段各種考量的角力,本身即呼應會議企圖分析的主題。
選稿的「編輯想像」
先需釐清,這次會議跟一般學術年會不同。學術年會鼓勵學群參與,著重多元呈現,選拔標準比較寬。這次會議則有清楚出版計畫,各篇要考量的不只是個別論文品質,還須考慮對出版主軸的相對貢獻度,與其他投稿論文對話潛力,甚至是研究對象或作者背景對「賣相」是否加分。這些不能完全歸咎到摘要品質的考量,我通稱為「編輯想像」(editorial imagination)。從這次自己的內心斟酌及會議討論,大致可以歸納出五點:
一、文章的對話潛力:有幾篇觀點獨到的文章,卻因跟其他文章難以對話,「找不到適合panel」而無法選入。我毫不懷疑這幾篇文章能在其他會議、期刊竄出頭,但放在這場會議或未來的出版品,卻有種格格不入。類似狀況的,還有幾篇寫於特定學科理論爭議的脈絡,也因為太具「學科針對性」而容易自說自話,也被捨棄。
二、研究對象的「份量」:從一本面向國際學術出版品的編輯角度,會希望涵蓋的對象有一定份量,有一定比例的人關心。所以談印度、中國、東南亞這些「容易被識別」,甚至是當前學術熱點對象的文章,確實比談某個不知名島國,或某國特定族群的文章吃香。關於後者的文章若被考慮,一定是從中講出一些很特別的論述、很特別的故事,但光是要去額外證明這些,就比挑主要對象的文章辛苦。
三、對作者的信心:選稿主要看摘要,但當有所掙扎時,投稿人任職機構的名氣,或過去出版記錄,確實有臨門一腳,「讓審查者對作者比較有信心」的影響。這些資料,就像某種認證(唱片上的三星帶花)符號,當複選小組討論大量資訊時,會產生某種護航效果。不過這種效果比較是一個「一定程度信心」的門檻,大家看的只是「足以產生一定信心」的指標。排名特別頂尖的大學,並沒有太多額外優勢。
四、文字風格:這次在審閱來自各國的摘要投稿時,發現不同學術生涯軌跡,培養出很不同的書寫文化。而作為未來的編輯,我須考慮這些書寫風格的「可讀性」與「風格的接近性」。一方面,這不利於某些欠缺國際經驗的亞洲學者(例如某些印度學者熱情濃稠的書寫),但另一方面,也不利於過度(特定學科)專業色彩、過度技術性的學術語言。
五、區域與主題平衡:初步名單出來時,也稍微會檢視發表者的族群背景、工作機構,以及研究對象的區域分配。這次還好選出來的夠多元,沒有因此調整。但顯然在某些狀況下,某些國家可能因為選上篇數過多而遭調整。
整理這些,不是要討論擠進這種國際會議的「秘方」,反而是要去勾勒,這種平台「排除」了什麼:它排除過於有個性的理論視角、排除主要在回應特定學科理論爭議的文章、排除主流議題以外的孤例、排除許多具有在地價值的知識;其偏愛國際學術網路能見高的機構學者,也偏好某種書寫風格;最後,上與不上,還可能受到各種區域平衡的加權考量。
兩個立場
那作為一個大學就熟悉社會科學「中國化/本土化」運動,後來受《全球化與知識生產》的批判啟發才念博班的台灣學者,我如何看待這種排除?我的看法分兩個層面:
首先,我無意批判這種平台上的種種權衡。對我而言,每個平台有其目的,沒有責任照顧全球學界多樣的需求。如果什麼都納入,最後只是在分析與對話潛力的妥協。況且國際學界注意力的分配,從來就是受到國際地緣政經局勢下的利益結構結構形塑。我用這場研討會反省這個機制,自身也無法免於類似的機制。
可是正是基於上述體會,我也深深覺得,有太多在地的知識需求,無法吸引國際學術平台的眼光。當許多人鼓吹年輕學者「挖掘理論獨特性,讓世界看見」的同時,我反而覺得那是沒有必要的執著。很多這次被拒絕的論文,我看的見,對特定國家或特定社群的價值。他們釐清一個在地現象的歷史脈絡,回答一個對當地民眾可能重要的問題。選不進來,只是不合我們找的,不見得品質不好。任何獨尊「能被世界看見」的知識生產,對我而言,是對於在地知識受眾的背叛。
附記:會議中的台灣
最後提一下這場會議中的「台灣」。這次比較遺憾的,是看到140篇投稿中,目前作者在臺灣的只有兩篇,而且都是歐洲人(一位研究生,一位實際上來自英國的訪問學者)。還好另外有選入一篇在荷蘭念書的台灣學生,以及某篇疑似旅美台籍 (也可能是馬來西亞) 學者,才不致於連一個台灣人都找不到。不過最後選入的論文中,倒是有三篇討論台灣,一篇是在Columbia 的 Murray Rubinstein,回顧台灣研究的幾個大分期,一篇是在中研院訪問的 Hardina Ohlendorf(倫敦亞非學院台灣研究中心),比較歐洲美國兩地「台灣研究」制度化程度差異的成因。最後就是那位旅荷學生,打算討論陳光興的Asia as Method。我得承認,把他們留在議程中,是帶有那麼一點點私心。
附表:各國投稿與接受篇數
Submitted | Accepted | ||
Africa | Egypt | 3 | 1 |
Mauritius | 1 | ||
America | United States | 16 | 9 |
Asia-East | Hong Kong | 4 | 2 |
Japan | 9 | 2 | |
Taiwan | 2 | ||
Asia-North | Russia | 4 | 2 |
Asia-South | Bangladesh | 2 | |
India | 26 | 5 | |
Nepal | 2 | ||
Pakistan | 1 | 1 | |
Asia-Southeast | Indonesia | 9 | 1 |
Philippines | 3 | 1 | |
Singapore | 3 | 2 | |
Thailand | 3 | ||
Asia-West | Iran | 1 | |
Israel | 1 | 1 | |
Kuwait | 1 | 1 | |
Europe | Belgium | 1 | |
France | 2 | ||
Germany | 3 | 1 | |
Ireland | 1 | 1 | |
Italy | 2 | ||
Lithuania | 1 | 1 | |
Monaco | 1 | ||
Netherlands | 9 | 3 | |
Poland | 2 | 1 | |
Portugal | 2 | 1 | |
Spain | 2 | 2 | |
Sweden | 1 | ||
United Kingdom | 9 | 2 | |
Oceania | Australia | 7 | 2 |
New Zealand | 3 |
您的列表中,東亞只有來自三個國家「日本、台灣、香港」的投稿者,我倒是很好奇韓國為何都沒有。這是巧合嗎? 還是反應了什麼? 您怎麼看呢? 謝謝。
By: 小桃子 on 2013/12/02
at 11: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