Richard Sennett 上週一(二月六號)應LSE社會系邀請回校演講,談 The Ritual, Pleasure and Politics of Cooperation。他在演講中,從自由資本主義如何削弱合作的氛圍談起,討論了三種「合作技能」,以及其與當代經濟體系中變遷的「時間感」間的連結,以及從公民社會的角度,提出兩點回應。
聲明:以下內容,是從我自己的筆記整理改寫,反映出我對演講的理解。我沒重聽錄音檔,也還沒讀他的書,因而可能有理解誤差之處。本文中文字詞的選用,也未經過仔細斟酌。有興趣的朋友,可以參考該場演講的錄影,或是講者著作Together: The Ritual, Pleasure and Politics of Cooperation。
許多人觀察到,過去幾十年間,從社會資本主義(social capitalism)往自由資本主義(liberal capitalism)的變遷,一再強化「競爭」的重要,相對削弱了社會上的「合作」氛圍。合作是什麼?如何可能?合作,是一個太常見的概念,但卻欠缺分析上的清晰。這場演講,就是要從日常生活的層次,探究合作的細節。
合作,作為一種社會技能
我書中引用過一個有趣的跨國研究,調查了二十二個國家兒童對「跟別人一起學習的意願」。結果英美兩國(剛好是追隨新自由主義最力的兩國)的小孩,在調查中敬陪末座。這呼應了一種說法:新自由主義削弱了人們合作的技能。
「合作」,不應視為是一種自然天賦,相反的,合作需要學習。兒童發展心理學的研究,揭示了合作學習的兩個關鍵分水嶺:第一個,大約五到七歲之間,小孩開始學習處理「合作」與「自主」之間的衝突。當你在跟別人合作時,你會感覺到得把某些自己掌握的東西給交出去。第二個,則是青少年時期,學習在「競爭」與「合作」之間平衡。
我想,把「競爭」與「合作」視為對立的人,大概沒有參加過球隊。在現實生活中,有許多活動既涉及合作、又有競爭。即使在競爭對手之間,彼此「同意」如何競爭,也是一種合作。所以關鍵仍是,如何「平衡」這兩者。
這種平衡,做的好,可以帶來心理上的愉悅,一種「社交上足以勝任」的滿足,這是一種很成人的享受。「合作」可以帶來愉悅。
合作技能:對話、假設性的溝通、領會共鳴
那人們如何學習這些處理衝突與平衡的技能呢?我接下來要談三組概念:
一、辯證vs. 對話 (dialectical vs. dialogical)技能
二、宣示性 vs. 假設性(declarative vs. subjunctive)的溝通形式
三、感同身受 vs. 領會共鳴(sympathy vs. empathy)的概念
首先,學過社會學的應知道,「辯證」是指,A說了一個命題(thesis),B說了一個反命題(anti-thesis),辯證後可以得到一個綜合命題(synthesis)。哲學上對辯證有不同的介說,但共通點是,最終都會有個綜合命題,而那也是辯證的目的。
至於「對話」(dialogue),出現在平時交談的框架,關注的是溝通「過程」本身,對彼此了解的促進,而不見得是達到什麼結論。這種討論是個很功能論的角度,也就是我們將「過程」視為「產品」(process as product)。一個有好的傾聽者,懂得回應對方,擁有穿透彼此世界去理解的能力,有用語言說出對方想表達事情的技巧。有時即使對方沒把話講清楚,也能用更精準的詞語表達出來,讓對方有「你能理解我」的信任感。
我的第一個論點是,在人際合作上,「對話」比「辯證」更重要。(換言之,溝通的過程,比達到什麼結論更重要)。
其次、是「宣示性」(declarative)與「假設性」(subjunctive)溝通形式的分別。前者的例子,是去說「我相信」、「我認為」如何如何,就像許多政治人物的公開演說一樣。這是一種表態,卻沒容許太多討論空間。後者的例子,則是退幾步去說「或許如何如何」、「有沒有可能」,這種假設性的口氣,往往能邀請進一步對話。我的第二個主張是,多採用後者的溝通風格,有助於合作。
第三、「同情」(sympathy)與「領會」(empathy)都是理解他人的方法,但存在某些重要的區別。同情,是透過將自己「站在對方的處境」去理解的,它涉及一種情緒的連結,是溫熱的。至於領會,是說「雖然我無法設身處地地想像,但我能認知到這件事情的重要。」它出於好奇心,是一種認知的連結,是相對冷靜的。
我的看法是,現代社會涉及複雜的合作形式,需立基於彼此的「領會」,而不是單靠「同情」。
實踐:合作與時間
接下來,在實踐的層次,我要指出,合作的減少與現代經濟中的「時間感」有關。
在傳統製造業工廠,同事常常一起工作十多年,不僅是發展出合作的技能,也有互相幫助的默契共識。如果有某個員工宿醉遲到,通常同僚自動會去cover他的工作。
相對而言,在華爾街的投資銀行中,由於同事間的關係通常比較短暫,「徵求協助」往往是需要先說清楚、講明白。短期的關係,往往需要更多權責關係的形式界定。而當代資本主義經濟下的彈性僱傭關係,最重要的特徵之一,就是時間節奏的短暫。
常有人說,新自由主義的特徵是「去管制化」(deregulation ,政府放鬆對市場與企業的管制)。但弔詭的是,這種彈性經濟中,卻需要更多形式上對權責的界定,對社會關係更清楚的陳明,簡言之,是更多的「管制秩序」(regulatory order)。
隨著這種時間感的變遷,合作,逐漸成為一種「道德作勢」(moral gesture),而不再是人際間共同的連結。
尾聲:後果與回應
這種合作氣氛的削弱,對民主公民社會有很不利的影響。畢竟,由下而上的政治過程,需要依靠公民間的合作。
我要談兩個可能方向,去回應這種合作技能的喪失:
第一個方向,簡單說就是我們必須創造、維繫某些制度組織,能讓人們多花一些時間「在一起」(Time together)。例如工會、各種社區組織、社團,或是把陌生人串連在一起的社群。
另一個方向,則回到我的老本行,都市設計(urban design)。我們必須創造出一個「舒適區域」(comfort zone),能讓人們自在地與陌生人相遇,促進有社會互動。這樣的公共空間,需要讓人能「自在地面對差異」。在這裡你看到膚色、族裔、階級不同的人時,不會將之視為威脅,而會視為夥伴。
現場問答
Sennett這場演講講的特別慢,用很優雅的節奏,似乎在反諷他批判的主題之一:越益快速的時間感。會後有很密集的問答,我僅就記得的「摘錄」幾則:
主持人提問(Fran Tonkiss, LSE): 「不平等」的影響?
答: 「不平等」與「合作」似乎是衝突,但想到軍隊,即使成員有顯著的階級,也無礙合作。然而,新自由主義下對不平等有獨特理解,其將社會精英「道德化」(moralizing those on top),成為大家應追求的典範,這是一種meritocracy。你擠進贏者圈才算成功,沒有就算失敗。
這種肯定社會上的少數、忽略多數的看法,我反對。我期待的態度是,我們可以接受彼此財務狀況不同,卻無須將會賺錢的當典範。最近有這樣趨勢,我們現在已經不像從前那麼崇拜銀行家。
我對社會流動多說一點:七八十年代我訪問的工廠工人,並不期待「社會流動」,安於現狀,身為工人並未減損其自尊。但後來我訪問的華爾街員工,即使賺很多,還是覺得有所不足(比起頭上賺更多的人),對自己充滿不滿,遑論被資遣的。
我覺得,你越把不平等「去個人化」,就越能跟不同階級的人合作。
問(University and College Union成員):是否對「時間」過度強調?在很多運動中,即使夥伴關係短暫,但因為知道共同敵人是誰,還是可以團結。
答:合作遠比團結(solidarity)複雜。
問(Bristol University?): 對「文化多元政治」(multicultural politics)感興趣,不同背景的人如何共同生活?
答:我在書中提過例子。在那個例子中,雙方經過漫長對峙後,他們終於不再去強調彼此的差異,而只是安靜接受共同生活的事實。我對文化多元主義(multiculturalism)的不滿,是其總是不斷強調,「雖然我們在某方面不同,我們仍共享如何如何」。在現代社會,似乎什麼東西都要「說出來」,可是合作當中,涉及很多非言語的共處、接納。
問:關於「人權」,有任何只停留在「對話」(而非指向結論的辯證)或「假設性溝通風格」的空間嗎?
答:非常棒的問題,我現在沒有答案。(嘆氣) 我要想想。或許沒有空間,或許那是社會的極限?
問(倫敦市政府公務員):在政界或媒體,用「宣示性」語氣說話的人,容易吸引民眾。那要如何推廣「假設性」說話方式?
答: 「宣示」帶來「臣服」(submission)。當你聽到某人明確的宣稱,我們需要什麼,我們一旦相信,我們就變成「旁觀者」(spectator),而這是危險的!
問(Steward,該書編輯):今晚演講副標題中的Ritual,尚未談到。
答:在許多宗教傳統中,合作,是一種規範、一種責任,鑲嵌在各種儀式(ritual)中,而不是一種「選擇」。相對而言,資本主義的崛起,伴隨著一種態度轉變,將合作視為個人「慾望」的展現,是一種意念下的選擇。因為這樣的轉變,人們開始說,「我不『要』跟這些人合作,我要跟誰合作」。
不過如同前面說到的「時間」向度。在社會資本主義下,因為有比較穩定的社會關係,合作仍能夠成為一種下意識的「習慣」。而近代彈性資本主義的改變,則是讓這種(我要不要合作的)「決定」常態化,讓合作成為一個「慾望與意念的客體」(object of desire and will)。
問(Sakia Sassen, Sennett的太太):合作是一種技藝,但其倫理規範的來源為何?黑手黨、詐騙也需要合作,但是你彷彿將只談到合作正面的價值。
答:有兩組概念需要進一步釐清:一是合作與串通(collusion),二是合作與協作(coordination)。涂爾幹的分工論不是「合作」,只是協作,因為當中的人並不知道彼此,彼此間只有mechanical solidarity。相對而言,英文中的organic solidarity,指的是人們認識彼此,這才叫合作… (後面精神渙散沒有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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