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錫堦在〈期待新世代宏觀運動再起〉一文,倡議青年運動者不能「只是專注(特定)議題倡議,而以去政治化的純淨自持…欠缺宏觀運動思維。」社運應否追求宏觀,技術上如何可能?因為老同學PK寄來該文,得以在彼此對話中整理一些觀點。我欠缺運動實務,僅從觀念推衍出發,PK則在立法院有多年斡旋經驗,與運動界關係頗深,彼此對話各自帶入一些不同視角。
對話原文原文如下,僅作了少數必要的潤飾編輯,小標題為後加。有些論證未及展開,請包涵:
PK 你怎麼看簡錫堦在〈期待新世代宏觀運動再起〉的觀點?
AT 基本方向認同,恰也呼應之前自己在跟某些朋友對話時的想法。不過你會問,是否有特定疑慮?
PK 其實是有一干人讀畢,仍不清楚作者用意為何。而且除了那段引用Bill Moyer言論之外,其他這十年間,已經聽作者數度重述。該作者也真的創了一堆聯盟。早期是泛紫,包山包海,後來就只有稅改議題最成氣候。稅改由王榮璋主導之後,又另創反貧困聯盟…
AT 概念上,我認同簡錫堦論述的大方向。但落實到組織運作層面,可行的操作模式,很可能不好琢磨。簡第一次路線調整是聚焦於單點戰線,第二次,則感覺上是戰線開啟也有人接手後,自己退到一個更為後設(也更具涵蓋性)的戰線。畢竟概念上的反貧困,除了涉及稅改,還有居住正義、勞運等等。
從「跨科系整合」經驗看宏觀運動
AT 我說說我最初的一些聯想吧:
讀到這篇文章,立刻想到的是1970年代台灣學術界流行過的「跨科系整合」運動。那個運動主導者是心理學家楊國樞、人類學家李亦園,跟社會學家文崇一等,後來催生包括中國人研究的一系列作品,並成為1980年代社會科學中國化的濫觴。
回頭來看,我一直肯定學術「跨領域」的重要。但是,正如余德慧評論過的,跨領域,不是你找一個A專家、B專家、C專家,坐在一起,就可以跨。而是需要同個人,同時兼具不同領域的訓練,才能在其內在達到視域的整合。否則仍會各說各話。
我看社會運動的「宏觀整合」,其實出於類似的視角。大方向上,我認同跨議題整合的必要。例如現在資本體系比一個世紀前複雜許多,剝削的形式,從單純資方對勞方剩餘勞動價值的剝削,分散到包括:核心國對後進國在智財權上的箝制、國際品牌商對製造商報價的壓低、金融體系逐利資本對勞動利益的種種尋租,等等。所以勞運現在要有突破,需要跟金融改革、稅改、智財權抗爭、甚至是擴大版的公平貿易等運動連結,才能從點的作戰,整合為立體的鬥爭。
但這個方向的困難,就在於,每個次領域有其實質專業,甚至於運動路線的分歧,不同戰線上的運動者要能在節奏與輕重緩急之間取得共識,其實很不容易。加上運動界的整體特性比較急,比較戰鬥導向,如何能在這一群各路游擊隊中,真正整合出一個既民主、又有一定效率的平台,操作門檻不低。
整合平台的可能角色
PK 所以,往後搞社運的群體中,也要有人扮演行政院裡經建會的角色?不然,還是兄弟登山各自努力,都只是口號上的相挺和支持。
AT 哈,好吧,經建會是個有趣的比喻。不過這裡重要的分歧是:官僚體系有較清楚、機械式的的權責切割,有垂直分工;反觀運動圈則相對「有機」,結盟的基礎一向浮動。說到底,我覺得還是「兄弟登山」的比喻比較實際。
不過我對跨議題領域的「整合平台」,確實有更多期待。我以為,其不只能扮演口號與精神支持的功能,而能進一步,扮演某種「跨議題對話審議平台」的角色。例如,是否有類似年度武林大會的形式,定期能有讓不同路線的運動者一起聚首,除了各自總結成果方向,也能有某種互相張望、調整彼此腳步的機會。
甚至,以某聯盟之名彙整個社運路線的主張,提出類似「2011年度紫皮書」這樣的動作,定期從左派立場,替國政下診斷。
橫向整合:價值分歧與斡旋
PK 當初泛紫有嘗試做過這個,但不見得所有領域都願意對話。比方說家庭政策這一塊,兒童和婦女團體就一直談不攏,而且無限上綱到價值的層次。爭執的爭議點是「女人會不會因為小孩而被困在家庭」。婦團永遠以鼓勵女人走出家庭為第一要務…
更有趣的例子,是全國教師會對稅改聯盟選擇性的參與。當抗議國債高漲的時候,他們出現,但遇到教師課稅的議題時,他們就突然不是成員了。
AT 廣義的運動界,本來就涵蓋許多分歧價值的倡議。我一直認為,強調整合的必要之一,正是在於,要拉到這個層面,才會看清楚許多進步力量的主張,彼此間的拉扯與trade off。
從倡議到要進入政治解決之前,當然要有協商斡旋。所以不只是立法院中有政黨協商,運動界中,也能在比較整合性的動作前,有路線與價值/利益代表的路線協商。以婦女跟兒服團體的歧見為例,我覺得技術上的暫時解法,是在紫皮書中納入「不同意見書」,以反應這個集體診斷過程中,不同觀點的浮現。
至於教師會,本來就具有「勞團」跟「利益團體」雙重身份。選擇性的背書,是其權利。而要其支持最後共識,還是靠前述斡旋。
PK 不過過去社運圈都不計較這些,還會互相體諒不讓對方為難。其實這跟我們罵官官相護差不多 XD
權力距離與路線:運動的內外圈
AT 說實話,我認為,社運路線彼此協商的壓力,取決於整體社運界的「權力距離」。當大家都離權力很遠,自然各自表態,完全尊重言論自由。但如果有機會發揮比較大的權力時,進入實質協商,會是無法避免的途徑。畢竟民主體系下的政治決策,需要有「共識」,而不僅僅是「各言爾志」。
PK 難就難在大老們不見得願意放下身段喬,很多人還是很忌諱被視為是帶頭妥協的人,有時就寧可讓事情破局。過去幾年,這種角色都是以不分區立委身份進入立法院的社運代表在做。
AT 台灣社運力量從邊緣崛起,確實經歷過不同的權力距離。第一波力量,隨著民進黨執政,相當程度被吸納進實質政治,但因上述過程,被許多過去同志罵為背叛者。我一直認為,這站在雙方的位置,都是一種必然。
健康的社運界,需要有外圍的「旗鼓隊」,嗆聲抗爭不妥協,把分歧的價值表彰出來。但也需要有內圍的「斡旋派」,實際能進入權力槓桿微調談判,找出政治尚可行的方式。裡應外合,才能有校地促進改革,這只是功能分工,不必然代表「背叛」。
PK 不過有時法案進入協商階段,內圈的變動會很快。如果外圈的人不懂基本遊戲規則,的確很難繼續維持信任。
AT 這就是必然的張力,也只能透過儘量流暢的溝通管道避免。不過反過來說,內圈妥協時,外圈還是「必須」喊一喊不滿,我覺得,只要不涉及人身攻擊,這是一種黑白臉分工,一種必要的龍套。
縱向整合的初步構想
PK 我以前的辦公室曾經有【調訓】團體工作者的想法,就跟實習一樣,不同團體的工作者用一個會期為單位來有薪實習,瞭解國會遊戲規則。可是最後沒人理我們,大家都說自己業務都做不完了。後來只能做到在相關法案審議期間,對該團體秘書長【家教】,藉著緊密一起工作,從法案草擬階段開始,讓其瞭解國會運作模式。
AT 我到是蠻支持這個想法的。我想,你觀察到的點,剛好就是簡先生發文喟嘆的起點:社運界目前都太忙於自己議題的agenda,欠缺橫向與縱向的對話整合。戰力,也便無法再進一步精緻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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