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ei-Hua 在FB貼出兩則,她在研究跨國買春時碰到的NG片段,「給大家笑一笑。」精彩的橋段中,突顯出「研究者-被研究者」間邏輯權力、性別關係的辯證。
Mei-Hua的貼文 (原貼連結)
昨天在整理近兩個月的田野筆記,有兩個NG片斷挑出來給大家笑一笑。
一、在另一個小城,近兩小時的交談 後,發現某人是我性觀光研究的潛在受訪者。我忍不住問道,那你什麼時候有空,我可以來interview你?他答道:「你今天不要回去,晚上就可以 interview我」。我心裏想,「算你狠,我還沒碰過這麼大膽的!」但我也算訓練有素,還是面帶微笑,非常有禮貌的説,「哦,不行耶,我一會兒就得走 了」。然後抄下他的電話,再聊兩句,提起包包快快告退。再也沒有打那個電話。
二、很多人跨國買春但都不敢面對,於是經常發生朋友間互相推介讓我訪問的情形。以下是A男和B男的手機對話。
A:有個中山女副教授在做到大陸買春的研究,你每年去四次,你讓她訪問一下吧
B:(大笑)幹嘛開這種玩笑,買春就買春,還什麼研究勒
A:是真的!我本來也以為是開玩笑,但是真的,還國家補助哦,很嚴肅的!你就讓她訪問嘛,也算對社會有貢獻
我在一旁插嘴:對學術有貢獻
A:聽到沒有,對學術有貢獻耶,你從來沒想過買春也對社會有貢獻吧(哈哈哈)
我聽了真是有點三條線,又好氣又好笑。我想明年我可以寫個會議論文,發表時我一定要邀到幾個受訪者來。
Albert Said:
這兩段超有意義的!算成NG辜負它們。
「尋芳客-研究者」的邏輯顛覆
當我們用學術研究的姿態邏輯,企圖介入砲兵團的經驗述說時,尋芳客也用尋歡作樂的姿態邏輯,回頭顛覆我們設下的遊戲規則,豈不理直氣壯?
美華分享的兩則故事,前者挑臖、後者嘻哈,我以為,背後都藏著這些尋芳者面對買春一事的內在邏輯。
第一段那位潛在報導人,他的大膽,不見得只能理解成有「性企圖」。另一種可能,是對於學術(偽善?)的反抗與挑戰,背後的潛文本可能 是,「你如果連這個都沒膽,你怎麼瞭解我這個世界,研究的出什麼鳥,作這些只是在騙納稅人的錢。」敢這麼大膽(需索或挑戰?)的潛在報導人,很可能會說出 一些最犀利,也最能衝撞研究者的看法,值得周旋。雖然有風險,但就這樣切斷沒聯繫,好像有點可惜。
第二段的AB男,對「國家、學術」揶揄的輕挑口吻,似乎也透露著,他們在買春當下,用嘻笑去迴避其所牽扯的某些(尤其是放在一些法律的、道德的、正式的認知架構下)嚴肅議題的心理tactics。這些無厘頭的話,可能讓研究者「三條線」,但卻是構成研究對象生命真實中,不受到傳統教條道德侵蝕的重要邊界。
研究中的性別對位
再者,美華的女性身份,是男性尋芳客「對面清楚的他者」、是研究主題中慾望投射對象的性別,不是能「分享交流的同好性別」。這種述說中的權力角色拉扯,本來就有一種特定限制。
不知道如果換一個男性研究者,在跟報導人之間的互動,會有什麼可能性與挑戰。特別是,面對多出來可「堂而皇之參與實地見習」的選項,在去與不去,「實作」到什麼程度,又有棘手的知識倫理議題。
另一個提問角度:賣春女的生命視角
其實相對於買春者的視角,我更渴望去理解的,是在東莞珠海那些邪骨桑拿中工作的女孩們,在來到這裡之前、以及從這裡離開之後的生命史。前半段,我還可以想像,是從農村、廠妹、洗腳妹到三陪,在經濟誘因下對身體或世俗標準的不斷退讓。但是後來呢? 桑拿場老闆精心設計的服務內容與控管制度,各色客人的消費、憐憫或所求,在她們的心靈留下什麼?對她們的身體認同,乃至後半生的親密關係,有什麼影響?
但是做為一個男性研究者,企圖回答這些問題,有太多研究生涯上被「標籤化」的風險。加諸於學者的道德期待,有時也造成了某些東西,變成禁忌的知識。
MeiHua Replied (由回應貼上來,底線為我所畫重點)
一點也沒錯,這兩個NG笑話是我精選的田野片斷,當然不只是NG,也不只是笑話。事實上,正是因為它們逸出學術研究的軌道、挑戰女/男、研究者與被研究者、常規與異常、飯餘笑話與學術生產的界線才被我貼出來。
我自己對於這兩個笑話的看法基本上是這樣的:
第一個我會比較把它看成是田野中研究者的性如何被看待和處理的問題,我不想打文章啦,但可參看我2008登在台社那篇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文。基本上,我部份同意柏文所言,女性/研究者確實比較不是男性買春團分享打炮經驗的對象,但這麼說的同時,我又不得不說,最近有幾位受訪者都是年輕女性介紹給我的。比較令我吃驚的是,這些男性和她們分享(出國)買春經驗的程度並不下於他們和男性同儕之間的分享。因而,我覺得如果我站在他們的對立面,那麼那個比較被感知到的差異,可能是我作為研究者或者大學教授的身份。
另外,在這種互動的過程中,研究者與被研究有個自的議程,我實在也無法排除他們用尋芳客、尋找一夜情、殺時間等各種角度來看待這種對話。事實上,我在東海的時期有上網po找有意願受訪的性消費者,有趣的是,我發現他們比較把這種場合看成是赴網友的約,而不太像一般我去做訪談的場景。因此,幾年下來我也沒有那麼天真的以為受訪者都是「無力的」、「易受傷害的」、「沒有要求」、「任人擺佈」的客體。
至於「你如果連這個都沒膽,你怎麼瞭解我這個世界,研究的出什麼鳥,作這些只是在騙納稅人的錢」。我想這不是沒有可能,如果是的話,知識生產和研究者的性的討論可參見我08年的文章。但我和他談了好一段時間,我覺得他只是趁機也要點什麼的感覺。我沒想和他「周旋」,因為我不覺得我現階段有絕望到要這麼做,而且我可能不覺得自己沒膽識,因而也不覺得自己有必要向他證明我是個「有膽識」的人。更關鍵的是,他一點也引不起我的性/興趣。
至於第二個笑話,可能以前沒碰過,所以我反倒覺得自己有點被弄到。A打電話時我就在現場,從他的身體姿態、語氣,我看得出來他真的很想幫幫教授我的忙。而,他說「是很嚴肅的」「你貢獻一下嘛」之類的話時,我也聽得到某種真誠的說服而不是挖苦。一直到「你從來沒想過買春也對社會有貢獻吧」,我聽起來心裏有點哭笑不得。
我覺得這個短句,表面上是他們兩人作為性消費者的自嘲,但他們自嘲、互嘲的同時,也在質問我的研究或學門的正當性。首先,這是自嘲:因為對長期被污名的性消費者而言,買春係「偽常」、違反「道德」的行為,如今還有研究者要他們認真的「貢獻」所知所感,豈不顯得怪異、突兀,甚至不免讓人覺得「可笑」。
其次,這也是對我所代表的學術權威的嘲諷與挑戰。在性被視為天生自然的趨力(因而也就沒什麼好說好研究的)、飽暖思淫慾這種見不得人大的論述框架下,誰研究它都顯得可笑,遑論說它有「貢獻」,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而且還「浪費納稅人的錢」。事實上,過去十年來,我常常碰到這種輕蔑的質疑,但我想從來也不會有人質疑那些做選舉、國族、經濟發展議題的學者;畢竟這些課題用膝蓋想都知道有多重要!
柏文:
一點也沒錯,這兩個NG笑話是我精選的田野片斷,當然不只是NG,也不只是笑話。事實上,正是因為它們逸出學術研究的軌道、挑戰女/男、研究者與被研究者、常規與異常、飯餘笑話與學術生產的界線才被我貼出來。
我自己對於這兩個笑話的看法基本上是這樣的:
第一個我會比較把它看成是田野中研究者的性如何被看待和處理的問題,我不想打文章啦,但可參看我2008登在台社那篇不可告人的秘密一文。基本上,我部份同意柏文所言,女性/研究者確實比較不是男性買春團分享打炮經驗的對象,但這麼說的同時,我又不得不說,最近有幾位受訪者都是年輕女性介紹給我的。比較令我吃驚的是,這些男性和她們分享(出國)買春經驗的程度並不下於他們和男性同儕之間的分享。因而,我覺得如果我站在他們的對立面,那麼那個比較被感知到的差異可能是我作為研究者或者大學教授的身份。
另外,在這種互動的過程中,研究者與被研究有個自的議程,我實在也無法排除他們用尋芳客、尋找一夜情、殺時間等各種角度來看待這種對話。事實上,我在東海的時期有上網po找有意願受訪的性消費者,有趣的是,我發現他們比較把這種場合看成是赴網友的約,而不太像一般我去做訪談的場景。因此,幾年下來我也沒有那麼天真的以為受訪者都是「無力的」、「易受傷害的」、「沒有要求」、「任人擺佈」的客體。
至於「你如果連這個都沒膽,你怎麼瞭解我這個世界,研究的出什麼鳥,作這些只是在騙納稅人的錢」。我想這不是沒有可能,如果是的話,知識生產和研究者的性的討論可參見我08年的文章。但我和他談了好一段時間,我覺得他只是趁機也要點什麼的感覺。我沒想和他「周旋」,因為我不覺得我現階段有絕望到要這麼做,而且我可能不覺得自己沒膽識,因而也不覺得自己有必要向他證明我是個「有膽識」的人。更關鍵的是,他一點也引不起我的性/興趣。
至於第二個笑話,可能以前沒碰過,所以我反倒覺得自己有點被弄到。A打電話時我就在現場,從他的身體姿態、語氣,我看得出來他真的很想幫幫教授我的忙。而,他說「是很嚴肅的」「你貢獻一下嘛」之類的話時,我也聽得到某種真誠的說服而不是挖苦。一直到「你從來沒想過買春也對社會有貢獻吧」,我聽起來心裏有點哭笑不得。
我覺得這個短句,表面上是他們兩人作為性消費者的自嘲,但他們自嘲、互嘲的同時,也在質問我的研究或學門的正當性。首先,這是自嘲:因為對長期被污名的性消費者而言,買春係「偽常」、違反「道德」的行為,如今還有研究者要他們認真的「貢獻」所知所感,豈不顯得怪異、突兀,甚至不免讓人覺得「可笑」。
其次,這也是對我所代表的學術權威的嘲諷與挑戰。在性被視為天生自然的趨力(因而也就沒什麼好說好研究的)、飽暖思淫慾這種見不得人大的論述框架下,誰研究它都顯得可笑,遑論說它有「貢獻」,還真是滑天下之大稽,而且還「浪費納稅人的錢」。事實上,過去十年來,我常常碰到這種輕蔑的質疑,但我想從來也不會有人質疑那些做選舉、國族、經濟發展議題的學者;畢竟這些課題用膝蓋想都知道有多重要!
By: Mei-Hua Chen on 2010/12/16
at 23:4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