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初鴻海連跳事件,引發中研院林宗弘等學者連署抗議。記者會場,黃德北控訴郭台銘為「台灣之恥」,引發媒體廣為報導,也引起部分反彈爭議。七月間我王宏仁的FB上的相關討論,跟邱毓斌有一段切磋。
我以為這樣的發言算一種「過激」,容易模糊焦點、減少運動者能動員的社會支持,值得反省。毓斌則認為考量實情,說是「台灣之恥」只是剛剛好,發言者毋須承擔責難。
Albert 原留言
一個好好的連署,弄到今天多數人不記得訴求,只記得「台灣之恥」這樣的帽子,很是可惜。一個強烈的用詞,能吸引媒體關注,卻往往模糊背後論理的依據(特別是搶走對國際分工結構,與蘋果的品牌商的批判,幾乎被蓋過),更削弱社會大眾對連署的認同。
這一個多月來跟許多圈外朋友聊過,雖然許多人都認為鴻海有改革空間,但是對於稱之為「恥」,一筆抹去其創造就業與公益的貢獻,多有不認同之處。而我也僅能轉達連署文件,強調原本訴求重點,並將這個「台灣之恥」的議題設定,歸咎為現場情緒擦槍走火,以及媒體炒作追風(我強調,原文件中從未出現過這樣的字眼)。我以為,發動運動者必須爭取社會支持。
因此,對這種因過激而削弱本身訴求正當性的意外,均需更謹慎(所以發動遊行時一定要有糾察隊)。而當有這種造成焦點轉移的意外後,我們也要自問,我們是否有以相同的標準要求我們的活動伙伴?對於在行動中措辭過當的瑕疵,是否有展現反省?只持續對鴻海批判,卻沒有展現自律,反而會將運動者邊緣化。
Yubin Chiu 回應,兩個關鍵看法摘要如下:
1.
“我懷疑,當一個人認同「企業創造就業與公益」是一種貢獻的時候,會因為沒有這句「台灣之恥」,而支持譴責富士康管理行徑?…… 這場運動是不是會邊緣化,這四個字只是表象原因,花多少心力去挑戰「企業僱用勞工就是社會貢獻」這種價值才可能是重點。"
2.
" 發動者應該是希望「學者」形象能對鴻海產生壓力,講了「台灣之恥」則是喪失了那種「客觀中立學者」的形象。講白了,學者如果「現場情緒擦槍走火」就不值錢了,也容易被鴻海跟媒體等逮到機會,像你那些朋友一樣,「創造就業與公益是一種貢獻」vs「情緒失控的偏執學者」的邏輯就出來啦。不過,以我之見,這還不用出動糾察隊的程度,因為郭董真要找到灰心喪志的理由不難…."
Albert 回應
1.
“花多少心力去挑戰「企業僱用勞工就是社會貢獻」這種價值" … 一語中的,謝謝Yubin提醒。
不過這當中確實有一條不容易看清楚的線。
我一方面深信,許多企業的運作,乃至其參與建構的整體經濟結構,存在許多看的清或看不清的不正義,需要抵抗與批判。但另一方面,我也願意接受,「企業家」透過對社會經濟活動「企畫、並執行」出一種新的安排,創造出新的(就業、商品、福利、稅收)可能性,是一種成就。我考量的這種成就,也不專屬於商業企業,包括社會創業、非營利組織、甚至一些社會運動的組織者,都可能展現出這種企畫與執行力。
運動者要面對的現實是,後面這種態度,在當前台灣民眾心中很普遍(我的老東家,天下遠見集團,算是普及這種態度的主要做手),也確實有一定道理。如果無視其存,在而只照著前一種邏輯去展開訴求,這個運動的「社會黏度」會不足。
可麻煩的是,這兩種視角關注的現象,往往交織產生。政府、企業家、勞工、運動者、民眾,也都有各任容忍接納不同的線。這邊先容我節制過度奔流的思緒。
2.
「創造就業與公益是一種貢獻」vs「情緒失控的偏執學者」的對比,確實是一些民間輿論展開的邏輯。但我以為,這足以動用到糾察隊。Yubin 說到郭董要找灰心喪志的理由不難,但我根本不在乎郭董是否灰心喪志。這邊關鍵的不是郭董,而是社會輿論,對於運動訴求的理解認同。
學者本身做為一種發動輿論、型塑論述風向的載體,若縱容情緒在不恰當的時機失控(不是不可以有,要看火喉),那就像車還沒啟動就猛採油門,只會讓輪胎空轉。車衝不快,傷輪胎而已。
Yubin Chiu 再論
我之所以不認為有什麼動用糾察隊的必要,是因為我認為台灣首富到國外採取這樣高壓的管理,以我自己對珠三角工業區以及富士康的理解,說郭台銘是台灣之恥其實是剛好而已。策略上我贊成講得保守一點,但是講了也不是大問題,因為這項行動本來就包含了對台灣跨國資本的批判。社會運動要挑戰的不只是資本,也包括社會。前兩天何東洪林宗弘等學者對郭台銘借題發揮的反應,在這點上就接續得得很好。
話說回來,學者如果沒有了情緒,鎖在「客觀中立」的框框裡,世界上大概會少了很多精彩的大師吧。
企業的社會貢獻,不在於創造就業機會與公益,而是創造出什麼樣的就業、經濟行為以及造成了什麼社會後果。這是CSR的入門ABC。同理,勞工找到工作絕不是社會貢獻,端賴於工作表現、產出的結果。標準在哪?那是各方爭論的結果,台灣非常需要這樣的爭論,這部份已經讓遠見天下界定太久了。
所以柏文認為是空轉,我恰恰好認為是打進了一檔,速度不快,聲音很大,接著能不能打進二檔,找到好的策略誘發社會更多的爭辯。我們不用急著看社會多數支不支持,社會運動不是選舉,過半數不一定成功,少於半數不一定失敗,發起一個連署不用如縣市首長般擔心民調高低的。
Albert 回應
你說的,我特別同意兩句話
⋯⋯"學者如果沒有了情緒,鎖在「客觀中立」的框框裡,世界上大概會少了很多精彩的大師吧。"
“企業的社會貢獻,不在於創造就業機會與公益,而是創造出什麼樣的就業、經濟行為以及造成了什麼社會後果"
我對「台灣之恥」一詞的保留態度,有三個層次的理由:
首先是從公共傳播的角度。承前所述,我覺得對實際狀況的報導揭露,比直接扣上任何價值指控,更有力量(因而你轉貼的那篇文章,是好文章)。標籤先行,反而導致公共溝通的阻力。
其次,是我傾向將富士康的問題,放在整個珠三角經濟區的勞動狀況(無路可退的農民工,普遍低落的勞動條件),乃至國際商品/資本結構中看待(品牌商低代工給付,逐利資本代言人給鴻海的壓力)。富士康當然有共謀的責任,但這些悲劇要究責,不能忘記蘋果等品牌商、富士康持股資方、中國地方政府,這些共業的承擔者。比起扣郭董這個帽子,我更傾向支持原連署文中,對於整體結構較均衡的批判。
最後,是個人對語言的偏好。這沒辦法解釋什麼,這是我成長過程父母教育,對個人造成的一種綑綁。
記者會爆衝後,其實只有兩種處理方式:
一種是我前面建議的,糾察隊,把爆衝的字句追回來,減少公共溝通阻力。另一種,則是「大軍隨後上」,既然說「台灣之恥」有許多人不易接受,那就必須用更多紀錄、書寫、影像、敘事,把富士康勞工面對的人生處境,揭露在蘋果的消費者、鴻海的投資者、「新經營之神」的崇拜者眼前。而如同我前面說的,我永遠相信,平靜的真實敘事,比起強烈的道德譴責,更有穿透力。
Yubin
嗯,對的,開放地公共溝通、深入研究、平和語言,這我都同意,社會運動行動者更希望如此。但是為甚麼實際社會運作不是如此?要深究的話,學者一次的發言,不會在我責怪名單上,最起碼不是前幾項成因。
如果是在社會運動的脈絡底下討論(從柏文第一篇留言看起來是),設立糾察隊主要目的,是以運動本身的價值為基礎,排除壓制與破壞運動的力量。這跟學校糾察是兩回事,後者是在複製教官/學校的邏輯管制學生。
「台灣之恥」的發言,並沒有對抗到運動,頂多是調子沒講好。柏文援引鴻海有社會貢獻、必須照顧到你的老東家天下遠見集團等主流的意見、社會斥拒學者「非理性」形象,或像宏仁所言的破壞「和諧」等等,因為這些原因必須要動用糾察隊。我擔心,那會落得跟學校糾察隊一樣,拿教官邏輯管制學生,拿主流價值來管制社會運動。價值決定位置,以及接下來的策略,用主流價值來搞社運,問題在哪裡就不用我多說了。
當然,後續的書寫影像揭露等等,那本該是運動的一部分,十分贊成,我上段那樣講,不代表我覺得與社會溝通是不必要的。不過,平靜的真實敘事,要有時間閱聽、具備視聽能力與設備的人方能感受到其穿透力,仍有一定的侷限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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