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九月,萬毓澤在台大社會演講,論及社會學能從其它學科學什麼。演講中,毓澤質問了很多社會學基本的問題,例如其範疇定義、與鄰近學科的關係、社會理論的定位,再從對「浮現」與「化約」的哲學討論中,強調社會學分析,不能忽視其微觀基礎(行為),在心理學甚或生物學等領域所累積的的知識。這場精彩的演講,讓我當晚思不成眠,起身寫了一篇筆記,以毓澤的幻燈片頁碼為緯,回應演講觸及的許多問題,寄給毓澤。他隨即在FB貼了一篇回覆,也引起許多後續討論。我寄給毓澤的筆記如下:
Defining Sociology: Constructivist and Historical turns
Slide 2 整理的三種傳統常見界定社會學的方式,均企圖從社會學體系「內部」尋求某種判準。其對「社會學」此一學術主體的邊界,預設某種介於「實質存在/ 應然存在」的立場。
毓澤自己的界定,「所有聲稱自己做的是社會學的人,所做的集合」,放棄對某種內在實存/應存標準的效忠,退而接納不同思想主體「主觀認定」納入的對象。這在對學科邊界的理解上,是一種「建構式的轉向」。
這種界定雖放鬆了邊界,卻無法處理,「許多書寫當下不被當成是社會學,卻在日後社會學思想史的書寫中,被納入正統的文本。」
相對於此,我建議多跨一步,採取一種「歷史式的轉向」,將社會學從一種「被建構的學術主體」,理解成一種「在歷史中不斷被重構的學術主體」。這一個學科標籤,涵蓋某著逐漸取得「可辨識的主體性」的知識流域,不斷被(各種當代力量)重新劃界,卻又不斷跨界競流/匯流。
劃界的動力,我主張,來自學術發展的「現代化/ 產業化/ 組織化」。十八九世紀以來,知識推進的主體,逐漸從思想英雄的單兵作戰,轉變為吸附在大型現代組織(大學、高等教育、國家研究創新體系)中進行的活動。行政管理、資源、乃至於人才訓練的需求,都使得知識領域的分類、標籤、識別等,越益被強化。
反省社會學的邊界,不能不看見,在每個歷史階段,背後拉扯的力量。
從這邊出發,我以為,二十世紀有兩個大的外在歷史結構因素,對社會學的傳播(也便牽涉到其界定)有重要影響:1 現代民族國家的興起,與其對當代社會治理能力的需求 2 新教勢力的擴張,與在福音傳播中,將社會學視為「將神的國度推行在地上」的現代化/科學化工具。
Economics, Political Science, and Sociology
Slide 3. Ostrom的例子,讓人從新反省政治學、經濟學、社會學的分界。
知識史上,三套學術系統源出同一群思想者,後來的分家,概念上,隱隱然隨著黑格爾三分法 (國家、市場、公民社會)的架構。分化鞏固的機制,則是經濟與政治兩群學者,先後以「科學化/專業化」為方法,企圖拉開與其他(社會)學者的分野,強化其在(聲譽、財務)資源追逐中的優勢。 弔詭的是,當代社會學者也開始學著去鞏固這兩條別人築的邊界。
不過,這幾道牆區隔出的三塊,是否真的對應到不同的政經意識型態(相信市場、國家、公民)?我以為,學科分野與政治意識型態沒有「必然關連」,同一個學科中,也不乏意識型態上分歧的人。不過特定學科的學者群,確實可能在概率上,有較為貼近某種意識型態的傾向。這樣的結果,或許反應這些學科在專業化的過程中,歷史型塑、而內化於學科視角的「價值相對親近」。這種連結,本身極為知識社會史的有趣提問。
Role of Social Theory
Slide 4. 傳統學界的理論實證分家、清大幫(謝國雄)強調的理論方法無二分,以及毓澤的批判,恰好在這個議題上,形成一組完整的辯證。
我認為,清大幫的主張,是要治台灣學界過去,不管在人員、或研究上,理論與實證都壁壘分明的斷裂。我仍願意肯定其企圖去鑄融社會學核心連帶的價值。(坦言之,我個人的知識品味,也比較接近這個位置)
我以為,毓澤對前述說法的質疑,源自於,對於「理論」被消融在實證研究中,失去值得被獨立追求價值的憂慮。
如何從「見理論是理論、見理論不是理論,到見理論又是理論」,之間拿捏,是一種容人揣摩拿捏的藝術,是個人對知識的品好。我以為,任何一個人或任何一股學術力量都有權力,選擇某種平衡,卻也都沒有資格,將其選擇界定為學門應追尋的「最適」。
Slide 5.
任何知識系統都涉及對本體論的預設。不過說真的,我個人化學與心理學的時候,所受的訓練,多數規避了這些問題。
Emergence and Reductionism
Slide 6.
你對 emergence (你譯為「浮現」,但我比較想先用「發生」,但是到最後,我會被迫拋棄我自己的用詞)的界說,我有一些複雜的聯想,我試著說說。
我先想到,當年初學理化時,對「化學變化」與「物理變化」的界說。所謂化學變化,指產生新物質,如氫氧化合為水,發生新的特質。「物理變化」則指同一種物質的不同態,如冰、水、水蒸氣,雖然一些特徵改變了,但「本質」都是水。
只是後來念的更深,才瞭解到,這種概念上的分野,只是涉及不同「尺度」。稱為物理變化者,涉及的是分子/原子之間電子雲的電磁吸引力。稱化學變化者,涉及原子間的電子交換、共享,與彼此帶正電的原子核形成更穩定的結構,我們以「化學鍵」的形成跟斷裂去概念化。兩種變化,都只涉及電磁力(物理變化尚有重力)。如果我們以分子為單位,化學變化改變了物質「本質」。但若我們以原子為單位,原子的本質沒有改變,只是改變其排列。這時候,我發現,哪些是本質,哪些是某種狀態下的特質,其實決定於「我們觀察時採取的尺度」。
所以如果你看氫氧結合為水,你可以說,「發生」了一些之前氫氣與氧氣沒有的特質,但是如果你從原子的行為去看,不管是水分子、氫分子、氧分子,都可以用氫原子與氧原子的本質去解釋。所以這個「發生」,只出現在分子層級,而沒有出現在原子層級。往更微觀層級,在原子層級的「發生」也有,那就是核反應。不管是核融合、或是核分裂,都會產生新的原子核,以及新的原子。
那往鉅觀層級呢,金屬元素以特殊比例調出的材料,出現光電、超導特性,是一種發生。有些蛋白質大型分子,以某種方式扭轉,產生不同的特性,也是一種發生。細胞分化為組織、構成器官、更是一種發生。由神經元構成的大腦,出現知覺意識乃至於意志,是一種發生。由電晶片構成的電路版,能夠運算軟體處理各種檔案,是一種發生。由人所組成的社會,出現社會現象,是一種發生。由電腦串起來的網路,會出現facebook、會出現雲端運算,也是一種發生。
你講那張slide時,我從次原子一路想到雲端運算,我到底想出什麼呢?我覺得應該摘要為三點看法:
1. 所謂「發生」,均出現在,「尺度」的跨越之處。
2. 這些「發生」的現象(次原子、化學、物理、生命、意識、社會),理論上,都可以由在尺度上次一級行為加總去解釋,難說有真正獨立於次尺度行為的特質。所以,也就沒有真正哲學意義上的「發生」。(這時候我彷彿成為一個方法論個體論!不過我要回馬槍了)
3. 然而,這種將鉅關現象,用微觀(次尺度)現象的知識去理解(例如用原子解釋分子、用腦神經行為解釋意識、用個人心理解釋社會),即便理論上可能,對於運算容量有限的人腦,卻會形成「理解上的不經濟」。肇因於此,鉅關層面的概念有其必要。而從這個立場出發,我發現,我雖然對本體論層面的發生有疑慮,但是卻可以接受認識論層面的emergence。而又由於這種emergence 是需要被認識,才有存在的意義,所以我此時承認,(在理解中)「浮現」或許比較貼切。
Slide 7在我快速的回想中,跟上述想法的可以相容。
Slide 8 我完全不懂 type token 個別在這邊的意義
Limitation of OBD Framework
Slide 9-21, 23-25
基本上是一系列展示,主張社會研究者應注意其分析的微觀基礎。這邊觸角極廣,我無力去深究。僅提出一點:
我能認可分析社會學的一些基本原則,但是對已發展出的實際架構仍能有懷疑。七月Peter Hedstrom在ISA有一場Author meet Critics,當時我提問:「OBD模型似乎仍建立在行為者utilitarian rationality 的預設上,因此對類似宗教性、或社會集體情緒性的現象,無法處理。」不過Peter 似乎沒有給我印象深刻的回應。 我當時整理了三頁筆記,日後若有緣整理成電子檔,再寄給你。
Overall (Critical) Comments
這是一場讓我腦袋很忙的報告,特別是前七頁,提出挑戰許多核心問題,精彩!我的看法回應如上述。好話不多說,四點批評如下:
1 首尾幾張slide間的邏輯關係未釐清。
報告開場從社會學的定義方式開始,先碰觸學科左右與政治與經濟學的邊界、接著談到學科內部理論/方法的切割線、然後從social emergence的討論出發,用其它學科跨尺度現象中的類比,討論社會學與次尺度心理學的邊界關係。然而,後續討論只聚焦於第三方面,卻沒先說明理由。其次、通篇到底,其實沒有回應「一開始的有趣例子」(陳東昇引Ostrom),有一點牛頭不對馬嘴。最後、在一篇主旨在討論「社會學能從其它學科學什麼」的報告中,為什麼論及社會學內「理論/方法」的相互關係,似乎關連性沒有勾勒清楚(或許口頭有說,但是我閃神沒聽到?)
2 P9 之後,羅列大量國外「頂尖」研究材料,然而多數材料未經妥善鋪陳,不知有多少聽眾知其所以然?甚或,對於某些人而言,或許該種風格反易造成「挾洋自重」,「用國外大師頭銜壓垮國內聽眾」的主觀感受。宜慎!
3 同樣地,呼籲大家研習認知心理、神經科學等,容易顯得對掌握另一套學術語言所需學習成本的輕忽。歷來能成功跨界匯融者,往往也是在學術上能開創格局、引領時代者。唯在學術平民化、教育訓練分科化的年代,有相當比例學生或同僚,其實只期望勝任一定範疇的研究、教學,與資料蒐集。我以為,毓澤以自我要求標準,用應然口氣呼籲當日聽眾,除讓人覺得講者為「神人」外,說服效果恐極有限。
4 本以為可以聽到社會學能從「哲學」學到什麼,不過這似乎不是今天主題。
[…] 其實在「理論vs 實證」上,我也看過類似結構的辯論。早年台灣學界,發展成理論、實證兩群人,形成不必要的對立,然後出來一個謝國雄,用四位一體將兩者鑄融,這是他的貢獻。然而謝國雄鼓吹的典範,卻又忽視「理論研究」獨立存在的價值,而為毓澤批評過(可以參考我之前一篇格文,’Role of Social Theory’ 那一段)。說來弔詭,在「教學vs 研究」這個向度上,毓澤扮演的角色,卻恰如謝國雄在前者扮演的角色。 […]
By: 不做研究,不可能把書教好? – 與毓澤切磋 « Patterns of Mind on 2011/0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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